星期二, 12月 15, 2009

【Twilight】海嘯旋即覆沒一切。依序述說。

01

我們在夜裡摸索你們的身體,它們確實存在,並且此刻在我們身邊,這樣就是真的,是這樣嗎。能相信的事只有這麼貧瘠,沙灘上的骨架是巨獸存在的証明但。小提琴仍持續呼喚最深沉的水域而,巨獸曾經不是一副白骨。

02

我做過很多這樣的夢,有些是在睡著的時候,然後我的眼睛就會看見我想要的真實,那個誰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便醒來,其他時候就深深的睡著,一千個我一起深深的睡著,她們同時沉睡且各自夢見不同的世界。

03

那個初陽將要照拂的筆直道路,兩邊開滿了油菜花,兩邊開滿了波斯菊,兩邊向外寬廣的延展開來,你們共同奔走於這條道路,所以應該要因而記住同樣的眼神,沒有人知道你們各自的旅程只是獨自進行。

04

那個誰對我的沉默感到不滿,妳就是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對我發怒,我感到無辜。

隔著一張桌子冒泡的酒精膏魚漿丸子冷凍肉紅茶味淡有渣,噗嚕噗嚕,舊雜誌曾經流行在好幾個季節以前那一年冬天滿街的駝色與紫色啊。可是其實我並不認識你可是其實我並不認識你,我其實也不想出現在這裡,告訴我,什麼是在一起,什麼是離開。

05

送來的食物稱不上是食物,充滿魚漿丸子和疲憊蔬菜的一鍋,夾起煮老了的肉,沒有誰由衷感到開心。但不要求靈魂的話什麼都比較便利,對於許多困難的課題,有時候只要先生活下去就可以了。只要先活下去,過度追索靈魂只會加速自身顛狂耗竭,生活中充滿代替品,只要先活下去就好。

也許我只是想相信。

06

我愣愣的,那個人的離開就好像隔著誰溫厚的手掌聽見雷聲,並不覺得那是一件跟我有關聯的事情;以前我常對那個人說話,那時他也並不認為我所說的是一件跟他有關聯的事,所以我悄悄安靜下來。

07

我實在沒想要回到那個裝潢和食物滋味一樣模糊不清的餐廳:米白夾板、玻璃桌面下壓了汽車椅墊似的泛黃尼龍蕾絲桌巾,每桌擺了個小彩色塑膠長頸瓶,插上一支塑膠水燭花,護貝的菜單在膠膜角落處綻了口。

店外正午的光景,我戴上耳機,人聲嘈雜,站在窗邊都成了剪影,小提琴,小提琴,萬籟俱寂。

11

獨自沿著直而長的柏油路漫步,路旁田裡亮黃的油菜花開了,蹲下來看一隻蜜蜂。花田中矗立石頭色的電塔,電纜垂成微弧向更遠處延伸。

我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一個無名小點,左右張望。

12

那個誰對我說要離開的時候我也只是笑了一笑,感到有點迷惘。那個時候坐在他面前的我其實正在遠方晃蕩,用手裡的樹枝撥攪路邊濕潤的泥土,滿田的波斯菊,藍天白雲。

13

端 坐在廢墟般的城市高台上,我穿著自己縫製的白紗。將要被拆除了,樓梯間暗得嚇人,還留著板模壓印的粗糙水泥牆上穿出生鏽的鐵絲,所有窗洞毫無遮蔽,遺忘呼 吸了,無機質的岩穴睡著;站在沒有圍欄的高台上,大樓之間有月如鉤。晚風獵獵拍擊裙襬,日光的餘溫散入那個涼冷的空氣,紅雲轉紫,黃昏已盡,我閉著眼睛翻 過身。深藍寂靜海嘯旋即覆沒一切。

14

後 來獨自說得越來越流暢,卻連我自己也不再去聽了,到底說了些什麼,那些心裡話被丟棄在我以外的地方,慢慢的在枯葉下、土壤裡和國王的驢耳朵一起甜甜的睡 著。我離開那個遭棄置的城市,石柱露著尖利的礫角與白紗勾纏,那只是本質上的牴觸在此撕裂開來,我的足跡見了紅被淹沒在影子裡,在夜色完全降臨之前。

15

我曾夢見天明前她赤腳奔走在柏油路上的那幾個晚上。

她獨自拉著紅色的行李袋沿著直而長的柏油路向前行去,夜將盡,白晝要來,早晨之前的微光天際有雲。誰都還沒醒來。

16

這片夜的海洋,緩靜的動盪,沉沉的呼吸。街道,路燈,所有的被遺棄的城市都悄悄的沒入洪水,像你安適的浸入浴缸;我划著一艘小船離開,橫越城市的上方像那個騎腳踏車的小男孩,水波清亮,一被撩撥便哄堂大笑起來,輕快的遠遠盪開;我們曾獨自在小小的小小的房間裡大聲號泣。

17

離開此我的夢境前往彼我混沌的淺眠,我將醒在哪一個國度或哪一個夢境雲破天青。我們曾有清澈如水的年華,一如透明的夜、透明的池塘、透明的月亮、透明的雲、透明的氣息、透明的夢境、透明的、透明的我的眼睛。

21

淅哩淅哩淅哩淅哩。流進我的眼睛。驟雨毫不間歇,譁譁拍擊我的意志,小提琴,小提琴,鯨魚流下眼淚以身軀擊碎我的城市,小提琴,小提琴。

22

作夢的時候外面在下雨,但那只是另一個不相干的夢,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各自沉睡並各自在半醒間同時作數個不相干的夢。

雨水匯流並由早晨我曾行經的街道蜿蜒入我的房間,我停止了呼吸,在水中沉睡。這廣大的流域。那個誰對我說要離開的時候我閉起眼睛,這也是一個夢境,在另一個夢境中我獨自在花田裡漫步了一整天。

23

掌著微弱的燈光,鏡頭盲目跟隨,搖晃的搖晃的薄弱光焦;我們望著她踩在天亮前冷的石階向前行去,越登越高,於是失去面目變成一群黑的肅默的什麼。

拉著暗紅色仿皮行李袋,輪子轆轆的響著,白的腳掌在馬路上啪啪的奔跑,她要去到某個地方,她將要去,但那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24

陽光從窗外灑落,瞇起眼望著天花板,那些午後,麻雀也安靜、街上的狗也安靜、陽光曬白了街道,誰都安靜下來休憩的午後。那個亮得發白的斑馬線我以為應該要牽著手一起快步通過的。就像接續冬季的必然是春天一樣,我以為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改變,我以為一樣的季節總是會再度到來。

25

夢裡的我慢慢的轉著圈,一千個我同時抬腿,落步,轉身,再落步,每一個都正閉眼睡著,面無表情的熟睡著,微光尚未破開黑夜。

﹝然而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夜裡的微光難道不是更遠方存在不夠通透的證明,向遠方求是不對的,所以我們反求諸己而致迷失於最親近的問句?﹞

26

等到老的時候,還會記得現在麼?還 回得去麼?

我有點不明白,什麼是在一起,什麼是離開。

27

早晨之前微光的昏明天際,有雲。

我還沒醒,夢裡的我閉起眼在黑暗中睡著漫舞,這使未醒的我因暈眩而蹙起眉頭,彷彿每一步都透過厚厚的棉花重踏在我的意識上,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Twilight】不停的作夢

阿夏,我夢見你獨自在某個外來人口眾多的城市外圍的嘈雜城鎮獨自賃屋居住。
城 鎮的舊街心,都市計畫遠趕不上人口移入的速度,因此造就了許多歪扭傾斜的道路與房屋,你的住址經常使訪客困惑,因為號稱巷弄的比號稱街路的還要寬敞光鮮, 羊腸般狹小曲折的路徑也經常使方向感失靈;擁擠的舊街區,為了使更多人湧入她的體內因此所有的頂樓都加蓋了鐵皮屋或無鋼筋的磚搭房子,所有的窗戶上裝設的 所有斑駁鐵窗,全都沿牆淌下雨水並在乾燥後留下鐵銹深紅褐黃的痕跡。
舊街區,一條生意往往做不起來老闆經常換人的大馬路勉強維持著活潑的光景,往旁拐進小巷卻是十數年不會更迭的情形,竟然在街區的中心流過一條老舊的大水溝,兩旁長滿了比人高的芒草,安靜的矗立在旁的住宅區一貫沉默的固守著這樣既頹敗卻又往往及時流入生機的樣子。
嗯,永遠會有更新鮮的人潮湧入,去取代厭倦了舊街區的、以及和舊街區同化了的人。
一批又一批的新人睜著眼睛走了進來,一批又一批的舊人安靜的消失。
阿夏,我夢見你獨自在那樣無論如何都說不上美感的地方賃屋居住,房間的裝潢很差,因為房東吝惜也因為房客其實不太挑剔;隔音也不好,你經常能聽見隔壁房客在半夜裡洗澡唱歌嘩嘩的聲音。
阿夏,我沒有想過我會夢見那樣的地方,因為那是我實際上將要行去的所在,阿夏,如果我循著夢境去找,是不是真的能遇見那個唱歌的房客,然後與她約定下次在夢中要為我唱首歌?
我去找你。
你的住址淹沒在密密麻麻的門戶中,以前我只要在門口喊你,你就會從教室的後門走出來。我想喊你,但是這個嘈雜的城鎮淹沒了我的聲音,我成了一個無面目聲音的人,伸出手摸索你的門牌所在。
我的頭上紮著一朵巨大的可笑紅花作為記號,我想那樣或許你會先發現我,即使是嘲笑我也可以,只要喊我的名字就好。紅花在我的髮上隨著步伐顛顛的點頭,並不使我比較美麗,她突兀的語彙比較偏向小丑,哪怕她其實只是單純的存在。 我知道你就在某個窗後看著這裡。
一個誰在你的背後。她來吻你,溼熱的柔軟舌頭在你的頸背上蜿蜒爬行。你向後仰,亮白的天光刺進你的眼底,瞇起眼睛,天光亮得發黑。
有的時候,陽光很烈,風卻一陣陣的發冷,那就是冬天了。
她輕輕的吮吻著你的肩膀,啃咬著你,你自己心裡有數。她是一個不能言語的人,那並不表示她沒有聲音,只不過她單獨放棄了語言的結構與意涵而已;她與你糾纏時優異的肢體語言以及無意義卻非常精準的聲音可為佐證,她所捨棄的只是某樣可有可無的聲音形式罷了。
所以她遵照你的意思出現在你的眼前,是這樣嗎?她沉默的存在並持續的索要著你是為了補完誰?
我來回奔走著,迷了路卻找到正確的方向。
她的手指在你敏感的腰側游移,你低低滿足的嘆息,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卻吻著她的嘴唇。
阿夏,我夢見你在夢裡吻了某個女人,她淺淺的笑著,阿夏,可是你什麼都不明白,這只不過是我的夢而已,你真可悲,你真可悲。
我在找你,站在這裡,就在你那小小房間所在的樓下,一樓停滿了機車,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臉倦容,穿著四角褲蹲在門口抽煙。
「妳找誰?」他問我。
阿夏。」
「啊。」他站起身,丟下一截煙屁股,用腳踩熄以後便那樣汲著拖鞋走了。 樓梯陡峭而狹窄陰暗,轉角處氣窗灑下一點陽光,金色的灰塵在光裡緩緩旋轉,浮舞下落。 沒有電梯,一層又一層我拾級而上,並不覺疲累。
她溫柔的笑了起來,你望著她的嘴唇心裡有一點迷惘,人生好像哪裡產生了歪斜,當下卻只是迷惘。
彼此沉默的擁抱,熟練的共鳴,為什麼,肌膚的柔軟觸感以及溫暖,好像以前曾經有過,彷彿真實存在記憶中。但是你只是困惑著,將她的一隻乳房輕輕握在掌心,安靜的沒有名字的肉。誰有著溫柔的眼睛,你茫茫的然後恍惚間對她回以笑容。
離開的是什麼,又是什麼要來?好像只要緊緊的捉住眼前的這個身體就可以得到答案,但有沒有這麼簡單?
「阿夏。」我推開門。
沒有人在。
沒 有人在的小房間裡,一切都好像剛才還有人在使用,或者關上衣櫃或打開水龍頭,好像上一秒還有人在此生活,也許喝一杯茶或收一封信,但空氣裡除了灰塵卻什麼 也沒有,沒有任何人留下的氣味,窗戶開著,白紗窗簾靜靜的揚起,日曆啪啦啦的響著,一屋子的存在在妳到來前卻不曾有任何喧嘩。
那個時候她的聲音高亢斷續如同哭泣一般,你也像預知心碎一樣既哀傷又快樂的迎上前去,這一切根本沒有理由,你只是知道,在當下過去或未來都不存在,沒有辦法再多說什麼,飛翔的必然墜落,如此而已。
你睜開眼。滿臉是淚。
我獨自站在那個窗前,憂傷的閉上眼睛,阿夏,阿夏,你為我準備好這裡,阿夏,作為記號,無面目聲音的我的頭上別著一朵可笑的肥大紅花,我站在窗前,阿夏,你為我留下這裡,顫顫的點著頭,所以我便回到了這裡,我只是回到這裡而已。
我睜開眼,阿夏,你依然站在窗前。
「阿夏,我又作夢了。」
「你夢見了什麼?」
「阿夏,我一直不停的在作夢。」

星期五, 10月 09, 2009

【Twilight】如果要為九千萬年前死去的星星哭泣

仰躺在棉麻混紡的床單上閉著眼睛,你閉著眼睛醒過來。
眼睛還留在過去,在錯列的片刻畫面中迷走,靜靜沉沉的呼吸中已察知夏天的結束。
她們愉快的玩耍,她伸開手掌靠在嘴邊,興高采烈,逐字地向這裡喊過來。
奔跑吧,在草地上,歡喜的追逐跳躍。
記憶還留在過去。
悄悄地漂移,離岸越遠喧嘩便停止下來,除了過去什麼都看不見,輕輕的漂移。
最終座標總是這個小房間,卻已繞了整個記憶一圈,失卻了常數之後一切都不停地變動,在已失去了既有物的原地,空蕩蕩地留下一些碎片。
每夜每夜地搜尋拾綴,按照記憶中原有的樣子拼補著,在還沒有忘記之前,每夜每夜的數算它們。
與己無關的那些喜悅,透著無限的光,揀起崩壞最甚的一塊,湊眼去望便看見永遠到不了的彼岸。
離開這小房間的方式,這小房間已經告訴你了,你要閉著眼醒入夢境,找到彼時你曾見過而如今已剝離頹壞不成舊樣的那一刻──它已不復如舊樣,因此一切細節都不再可供辨認──將它鑲入自己的體內時,需與你本身的斷裂全然吻合,那時一切變得透明,你便將醒來。
只不過彼時曾眼見而已,與你全無干係卻和你全然一體,就是那麼稀微荒謬的一點可能。
無法形容,無可靠線索,所見亦非所見,所見亦非非所見;你所尋找的是由月球回返地球時唯一不致墜毀的切角,是道標,是最初的那朵玫瑰,是結束夢境的鑰匙,最後一塊拼圖。
她們愉快的玩耍,她伸開手掌圈在嘴邊,興高采烈,逐字地向這裡喊過來。
夏天就要結束了,當時到底聽見了甚麼?
嘶哈,嘶哈,在夢境裡抽噎哭泣,醒來卻不見眼淚,你以為氾濫了,卻只是一點心跳。
這小房間,睡著了以後便在這無有時間的小房間醒來,窗外白光熾熱發燙,你木木然的望著天花板,白紗窗簾在你眼前翻飛如誰人的裙襬。
是誰的裙襬,還是你自身曾在甚麼時候穿過那樣的白洋裝?應該要有那樣的一件白洋裝在衣櫃深處收妥如過去的印痕,那怕沾有幾絲草屑或泥漬,都是曾奔跑過的證明。
你不記得任何人的腳踝。
不記得,一切都不記得,恍恍然望向窗外。
窗外閃著永恆的熔金鍛鐵的日光,直視不需多時眼前便開始發黑,但在醒來霎那的前後你確實曾察知過夏天的結束,微冷的風,你記得入冬後的灰白天色,但劇烈的暈眩開始模糊視野,多彩的無彩的畫面失控的旋轉你無能為力你跟著旋轉你想要踩穩腳跟卻發現自己根本根本已無立足之處你放聲呼喊她們也放聲呼喊愉快地喊出錯置打散的一切話語像意涵被詩人轉變又打散的語言沈默的航程無一日終止如果要為九千萬年前死去的星星哭泣等哭聲抵達已遠遠地又過了九千萬年.....

星期一, 3月 09, 2009

森林裡的醜甜甜




羊齒植物留下來,在雨地裡沙沙蔓行
孢子在那之前已紛紛乘風離開
直到浸潤的臉頰爬滿銅綠
潮濕的夏季將持續整整四個億年

--
拔足飛奔入苔蘚與蕨類沈睡的沼澤森林,水光漫過眼睛並淹沒耳朵。
最真實的都變成光影,明艷亮晃地啪啦作響。

那響亮亮的碎裂聲四處飛濺,即使閉上眼睛猶原閃動不已,

所以奔跑吧,不能溢出一點哭聲。
所以奔跑吧,直到記憶也隨水花變得模糊為止。

星期五, 2月 20, 2009

一個殘酷又溫柔的下午



重要的是記得最好的那句情話。

明信片塗鴉:After a Party



想對自己說幾句話,
卻木木然的
連一句客套話都擠不出來。

想著遺失了的那隻耳環,
一面為自己補妝:說起來也還搆得著可愛的邊吧,
如果遮住這張臉的話。

明信片塗鴉:Dancing



在自己的房間裡
套上從沒穿出門的
心愛的洋裝

所以說
如果你能夠注視著我的話--
如果我能夠注視著自己的話--

明信片塗鴉:大象抱枕與橘子棒棒糖



我已經不再是小孩了
不管是橘子棒棒糖或心愛的粉紅色大象
我知道他們終究都會離開我

我知道不管多麼用力的抓在手心
總有一天他們終究都會離開我

星期二, 2月 17, 2009

【Twilight】天光亮白的午後

當妳進到那個小房間,必定是乾熱而天光亮白的午後。

白紗窗簾輕輕地翻飛,高高揚起時,牆上舊日曆的薄薄紙張便啪啦啦地響起來。

妳看不清窗外,但知道街口的阿勃勒樹將要開出串串風鈴般的艷黃花朵,妳知道他們最終將如季節後的無名蝴蝶般臥在泥地裡閉上眼睛。妳知道季節的更迭,妳知道一切都已遠颺,只有妳獨自困守這小小房間。

日光烘得牆壁發燙,電視機重播著關於奧黛莉赫本的選題,音質混沌模糊,像誰在遠方說話。

唇舌焦蔽。下場雨吧,妳有時這麼想,但心裡明白只要留在這裡,就只能夠擁有無盡的森然凝鑄的燠熱午後。這是一個永恆的房間,華爾茲般慢步旋舞的空氣裡裡永遠飄著夏季的氣味,甚至能勾起妳身著運動服摔得滿膝滿肘紅土的那個連掌緣都刺痛地滲出血絲的記憶。

那一日妳刷散了曾被隨口誇奬過的長髮捧著一束臨時以塑膠亮紙紮起的新鮮玫瑰,狼狽的等,許久許久遞出那花以後,未及得上說話便狼狽的逃離了現場。

實在是不堪啊,有一些人天生舉手投足就流露優雅,妳在這些精緻如瓷的通透人兒身旁顯得不過是個泥胚,走到哪裡都印著污跡。妳每日戒慎地掩著自己的身後,彷彿長了一條泥尾巴怕招人笑罵,然而該由誰親口對妳說,妳才能停止這樣沒有意義的恐懼呢?大可不必遮掩的,遮掩不住的,妳本身、妳這個人、妳這整個人、妳的表情、妳蠕動的嘴唇、妳的鼻息、妳的遲鈍的肢體與無法達意的語言、妳的存在本身就是她們之中最令人厭棄的一條穢醜愚癡的泥尾巴。

妳在她們小蝴蝶般輕盈可愛的嬌態中顯得愈發僵硬沈默,妳知道她們有時會為了試圖表達善意而試圖表達善意;為了避免尷尬,妳也學著不那麼粗野地咧開嘴笑,用尚稱開朗的態度回應。

只要做得純熟一點她們就會相信我和她們是一樣的吧?如此我便能夠繼續隱藏在她們之中,妳苟且地想著,也許她們不會發現。

但該由誰親口對妳說,妳才能停止這樣沒有意義的僥倖呢?不必裝模作樣,任何人都一眼就看得出妳就是那條髒臭的泥尾巴,身上充滿細菌;所有的細節都在彰顯妳的真面目,妳的頭髮、妳的聲音、妳的裙襬。妳周身掩飾不住的破綻的氣味,大老遠就聞得見。妳看妳,妳以為只要學著她們裝模作樣的梳梳頭髮就能和她們站在一起了嗎?

那天有一位善心的她在妳的身旁坐下,溫柔的拉著手告訴妳:“我知道妳很好,但是如果想為人所愛,妳還遠遠地不夠美。“
然後妳望著她溫柔的表情,呆呆張開了口想笑一笑,心裡靜悄悄地。妳還遠遠地不夠美,妳以為偷偷塗上口紅就能和她們一樣,但妳照了鏡子,發現自己只是變成一個小丑。

因為太可悲了,所以不要說吧,不管對誰都絕對不能承認,妳就是可愛小羊群中那唯一一隻侷促的怪物,只要不提就可以了。
從她們清澈的眼底就可以照見,妳是怎麼樣的一個怪物。 清晰得無法假裝不知道啊。

但妳實在是茫然得很,喊喊我的名字吧,閉上眼睛,下場雨吧。蜷伏在棉麻混紡的床單中,下場雨吧,讓雨的聲音充滿我的耳廓,我是亟需要被沖刷一番,下場雨吧,使我面目模糊。

床單帶著曬過的香氣,乾燥的,溫暖的,妳將臉深深埋進雙膝間試圖將自己縮得更小。閉上眼睛就可以拒絕的事情太多了,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夠拒絕這一整個世界。

曾有人溫柔地由背後伸手攬住吮吻過妳的肩膀,從那夢般潤澤柔軟的撫吻中幾乎要由肩胛開出群花,幾乎要將妳融化。但是後來天氣熱得令人窒息,妳不記得那人去了哪裡。後來試著追問,說不定,也許在一整個城市的喧嘩中曾經回答你的就只有黃昏時拉長的深濃而鑲有金邊的影子。頭暈目眩,在日落前以僅有的一點時間,妳汗流浹背的追逐,但看看妳這張臉,肯注視著自己的人,除了自己以外哪裡、哪裡還會有別人。

這個房間盛滿了模糊的過去,那些所有曾經或仍然討妳歡心的小玩意兒們收拾在衣櫃與抽屜的深處,靜靜與妳一同沈默著,包圍著妳。照著鏡子妳往往不自覺地一再將記憶自靈魂中放棄,又不自覺地拾綴並重行編織,成品猶如漢墓中出土的壁畫般殘艷不全,並且一見天日就開始不斷隨空氣氧化,在某次翻身之後就全體離你而去,變成因再也無人記得而無人認領的異夢。照著鏡子,誰能像自己這樣熱情的凝視著妳?當妳抱著鏡子試圖親吻自己時能感到歡愉嗎?妳敢看著自己的臉假裝自己未曾受到過傷害嗎?

而妳,妳的夢境,總是隔著睡眠對妳嘲弄地微笑,妳將自己鑲入它們,摹仿它們,但它們閉上眼睛將你驅逐,你無有神魂,只是泥土壁面上一層隔夜胭脂般的褪色塗料。偽造物,它們圍繞著妳舉行盛大的慶典,夜以繼日狂歡飲宴,而妳被排擠。它們自己拓展了疆土,而妳被遺棄。它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彼此推擠,低聲嘻鬧,竊竊私語,摹仿你摹仿它們的姿態,嘩然笑開。

但一開始不正是妳將它們變造嗎?妳的記憶失去原來的面貌,妳是主角,你是丑角,妳什麼都不是,甚至失去了名字。

妳空白著表情坐著,歌舞中彩紙碎屑在你身邊紛飛,飛成陽光裡金光閃閃的安靜的灰塵。

即使被自行繁殖的記憶們遺忘,妳仍然擁有著那些小玩意,它們記得那些模糊的真正的名字,保留僅存的未被解讀淹沒的事實,經由你手指的撫觸為你喚來它們所座落的過去。

來吧,妳沈默的打開舊的香水瓶,打開舊的粉餅盒,旋開顏色過時得發出油耗味的早已不堪使用的唇膏。妳打開舊餅乾盒取出假銀的耳墜,取出十五歲生日時寫給自己的未署名的情書,找到壓平了的乾燥玫瑰花瓣,編織了一半的幸運手環,妳找到許久以前寫的日記,一枚玻璃戒指,乾涸的指甲油,幾顆香水豆,壓克力舊髮夾,一張拙稚地抄寫著綺麗詩句的發黃書籤。

妳打翻這些。

無法再美也無法再醜,無法好好地敘述,無法存在,你想理智地留下線索,卻與一切斷裂,聲音卡住,眼淚卡住,意志卡住。睜著眼數清愛人的每一根頭髮,撕碎自己的胸口。慟哭在潰裂以前,結束在開始以前。

你凝固在那樣懷舊的氛圍中閉上眼睛,乾熱而天光亮白的午後。那場雨,仍遲遲未來。